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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伍洋宇 袁伟腾
李楠打算年底换份新工作,Python方向的、纯软件岗位,发挥空间更大的全栈开发工程师就很不错,目标月薪一万二。这使得他在今年下半年开始系统学习Python。因为本科是计算机专业,期间也自学过Python这门语言,李楠选择了继续自学。
学Python真的有用吗?
“当然有用啦,没用谁去学它啊。”今年24岁、刚刚毕业一年的李楠这么说。
目前他在一家智能硬件公司做嵌入式开发软件工程师,月薪一万,工作是“往硬件里面写软件”,他觉得太枯燥了。“代码都是写好的,基本是复制粘贴。”这些从其他项目组移植过来的代码,最多偶尔增删几个功能,他从没有做过从0开发的项目。
日复一日地,他称之为,“这鸟工作”。
有本科学习基础会不会是一种优势?“大家都是人,没啥优势。”李楠回答说,他此后也一直坚持这个观点,“只不过大学选了不一样的专业而已,一个选择决定不了命运,还得看你学得怎么样。”
这是一个会让大部分想要通过学习Python转行的人感到振奋的答案。虽然现实好像并没有这样乐观。
不管你有没有注意到,学Python正在成为一种热潮。
目前还很难找到一个公允的数字来说明学习Python的人数具体在如何增长,但人们可以感知到的是,朋友圈如果出现与软件学习相关的知识付费课程,那一定是9.9元起的“Python入门”。不仅如此,在百度搜索“Python”,也至少要划过五条Python学习机构的广告才能看到它的词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广告就会变换一轮。
在那些广告中,Python被描述成了一把神奇的钥匙——它能让对计算机语言一窍不通的人,在数月之内开启一扇大门,门后是无数高薪、体面、潜力无穷的工作机会。
90%的转专业人群
2017年,学习土木工程的宫德专科毕业。对口工作需要他长期扎根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一年365天只有过年的时候在家。他不喜欢,他内心向往的是程序员。
“可能就是在电影里和生活中都觉得,写程序的人好像挺牛的。”宫德说,他最有感触的一部电影是《黑客帝国》,提到它的时候声音都会比平常激动些。他甚至认为,这种激情不是单纯来源于工作或者钱,男生对于这种写东西的技术有一种成就感,他觉得很有意思,对这份工作动了心。
“但是我当时就知道,我不可能做开发。因为做开发太难了,而我自己没有基础。”在对这个行业了解一番后,他给自己下了这样的定论,并把门槛更低的软件测试作为目标。不仅如此,他认真调研了当地的培训机构,把学时、费用都摸透了——最后没有报名。
“三个半月、两万块”,刚刚毕业的他捉襟见肘,也得不到父母的支持,最后迫于压力、作为一名测量人员跟着表哥去了青海一处高原参与挖隧道。但不到一年他就被确诊为胸膜炎,医生告诫他,如果持续在尘土环境中作业很可能引发二次感染。
这次不得不转行的机会到来后,他没有立即奔向软件测试,而是老老实实把老家所有工作都看了一遍——最后还是选择去那家软件培训学校报名。脱产学习也无所谓,他有些积蓄支持自己的兴趣了。
事实上,一家Python培训机构的负责人告诉界面新闻,在这个行业,90%以上的人都是从其他专业转来的。而即使是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也往往在学校期间没有意识,毕业之后转行,这才发现其他工作也并不好做,不如做回现在最主流的信息产业。
另外几位受访者也有相近的特点。作为学习Python的新手,他们过去与这门语言几乎没有交集,更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计算机专业教育。他们还有另外两点共性,一是对现状不满,二是对IT技术工种怀有美好想象。
李丰决定学Python的过程就几乎与此如出一辙。95年出生的他先是在一家大地产公司做销售助理,这份文职工作很简单,只需要他每天将销售数据统计成表格发给销售主管,并录入公司的内部系统。但因为收入极其不稳定,手握关系的舅舅让他辞职,并将他安排进了一所小学做体育老师。
“但我不是特别喜欢学校那种(工作)氛围,我还是喜欢年轻人比较多的地方。”他说。另外,因为是关系户,他也有很大的心理压力。最后这份工作只做了一个星期,他就擅自离开了。这当然激起了父母的不满,但拗不过李丰说“那不是我想要过的生活”,也就只能作罢随他。
在这之后,李丰想起了一位做前端开发的朋友曾告诉他,对方的工作朝九晚六、月薪12k。朋友说,好好学一学,去深圳找到工作的几率很高,第一年的话可以拿6-8k的月薪。无论从挑战性、发展性、新鲜性还是薪资来说,这都很难让月薪3k的李丰不动心。
当然,庞大的学习人群之中并非人人都是主动而来,或多或少也有生活所迫的情形。
就像正在一家培训机构学习Python课程的王宁,25岁的他过去两年在一家小公司做房地产销售,好的时候能拿到7-8k,不好的时候只能拿底薪3.5k,因为业绩和薪酬挂钩很紧,他一直压力很大。今年疫情袭来,这家不到50人的小公司一下裁员一半,其中就有他。
赋闲在家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很难捱。“在家里面呆久了肯定会(和父母)有一些冲突。”他说,因为失去了稳定收入,经济压力在他心里逐渐带来紧迫感。
今年4月里的一天,他在短视频App上刷到了一家软件培训机构的广告,被其中关于课程和工作的描述打动,很快加入了这家机构的QQ群。呆在群里的两个月,他一边观察一边学习老师提供的免费课程,最后,他花费7000元报了名。
这些学习过或正在学习Python的人,几乎都是在对现状的不满中对未来满怀憧憬。这种憧憬可能是冲着薪资,也可能是冲着它给人的光鲜感。
为了改变现状和实现理想,Python成为他们眼中成功概率颇高的敲门砖——而他们之所以会拥有这样一种印象,与培训机构的努力密不可分。
“百分百就业”的诱惑
宫德还清晰地记得,培训学校的走廊墙上贴着许多往期学员的offer和薪资,这往往是培训机构吸引学员的利器之一。
在一个随机打开的培训机构网页中,硕大的红字赫然写着“Python职位炙手可热,应用领域超乎你的想象”。在机构的描述中,这是一份起薪20万、工作前景好且人才缺口巨大的工作,也是走向BAT和国企的“良机”。
这排字的下方,爬虫工程师、搜索引擎工程师、全栈工程师三个岗位的月薪分别为20060元、26590元和22560元。随后,会有一连串被模糊过的学员个人资料,伴随他们的岗位和薪资,在一小方屏幕中滚动出现。
不排除这当中的确存在非常成功的案例,但这些名单的真实性无人考究。
对于宫德来说,当时给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份银行软件测试员的offer,它对技术的要求不高、对学历的要求是本科,如果是专科,则需要3-5年的经验。
尽管知道机会渺茫,但宫德仍然给老师发了简历,让对方有合适时机就帮他推一下银行的工作,之后果然没什么音讯。他随后又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从硬性标准来说,专科学历在银行已经没有准入资格了。
除了就业趋势和待遇,培训机构还会给学员们提供一份“心理保险”。
“培训班当时是这样说的:百分百就业。”宫德回忆称,刚学习的时候他完全没有考虑过找不到工作的可能性。信心的来源有两处,一是软件测试入门的确不难,二是培训机构做了比较多的承诺,他自是也不会傻到尽信,但这确实让他宽心了。
李丰和高宁所在的是同一家培训机构,老师向他们保障,把学员带到就业之后服务才算结束。“这一点对我这种想转行的人而言,是非常重要的。”高宁说。
后来,界面新闻向这家机构的一位负责人打听就业率,对方回答说,“如果是跟着我们学到最后,我们的模式可以达到100%就业,但如果要算那种中途因为自己的原因放弃,或是他有更好的去处了,这就没有办法统计了。”
同样的说辞,他们两人还没有到找工作的阶段,但宫德体验过了。在他那所学校的规则中,所谓的保障就业,不是理想中的包分配,也不是有人积极帮你对接面试机会,而是你可以一直去上课,去参与面试经验分享和模拟面试——直到你找到工作。而前述负责人描述的也是,“辅导他到就业为止。”
实际上,由于Python在所有计算机语言中算好上手的,网络上的教程也非常齐全,去培训机构的必要性并非100%。但在自学与机构之间,横亘着一道分水岭叫做“学习基础”。
李丰此前其实一直在尝试自学Python,但两次都以失败告终。“最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我遇到问题只能问我朋友,但如果他工作比较忙、不能够及时回复我,我可能就因为那个问题卡住了。”
他至今记得有一次仿照教程中的案例把代码抄出来,却没有体现出效果。向朋友求助后,对方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复他,说是其中一个符号的中英文格式错了。“后来这种情况又出现了几次,我才想着干脆就找个老师带一下。”
有计算机专业基础的李楠遇到类似困难的几率就小很多,他坚持自学并始终认为,“机构都是忽悠人的”。
在他的分析中,Python有几大就业方向:运维、自动化测试、Web开发、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其中,Python对于运维和测试确实有用,因为两者对于写代码能力的要求都不高,并且有现成的测试框架。
从Web开发起,Python的作用就有所下降。而数据分析和人工智能的应聘门槛普遍是研究生学历,且需要算法知识,Python在其中只有辅助作用。提到爬虫他便更直接了,戏称“学爬虫最大的就业机会就是教人家学爬虫。”
在界面新闻记者获得的一份培训机构撰写的《高级软件开发工程师实训体系》中,课程体系包含了语言基础、Python面向对象编程、Python高级编程、数据库、Mysql、Nosql、前端课程、前端框架、Web框架、爬虫、自动化运维、大数据、AI人工智能,总学时109天、合计约三个半月。
掌握任何语言要达到精深都需要下极大的功夫。培训机构的弊病在于,它仅能提供一种入门水平的教育,却将学员需要的天赋及长期投入的重要性弱化了。
面对现实
自从察觉出“百分百就业”的“水分”后,宫德就一门心思扑在如何找工作上。离校之前,老师会帮助学员们包装简历、模拟面试,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项是,转行的人得想出一个合理的入行由头。
“你怎么入行的你得说出个缘由来,还得有头有尾。”宫德说,“不要让人一听起来觉得你前天还在工地上搬砖,后天就去做代码测试了。”不过在他的印象里,大家的理由还是千奇百怪。
至于其他的包装,无非是三个月培训变成六个月实习,模拟项目变为项目经历——宫德说,这在行业中都是默许的,只要你在面试时能将项目解析得到位,展现自己快速上手的能力,公司不会太卡你。
不过,这些包装都无法化解面试中的现实问题。宫德在重庆,这座城市的IT需求没有那么旺盛,却因为培训机构的迭起变得竞争激烈。所以宫德知道,他投中的十家公司看重的未必是他的技术能力,而是他对薪资要求不高。
“面试官会说,我知道同龄人当中你们的技术其实是差不多的,如果你愿意接受加班、薪资更低的话,肯定优先录你,是吧?”宫德记得有一次自己喊薪5500元的情况下,竞争者只要求4000元,并且还需要加班。
在人才市场辗转近两个月,宫德终于在成都找到一份工作,因为已经有些心慌,对方要求第二天入职他也即刻答应了,尽管彼时有另一份面试正在等他。
那是一家物流公司,他参与到一个衍生的商城项目中,“类似于淘宝的聚划算”。对于宫德来说,这是他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次机会,非常想快速提升。
但这只是一个“试水”项目,不仅未太受到领导重视,工作原理也不复杂。因为是商城项目,宫德只需要弄清楚加购、支付、促销的逻辑,测试需要上线的新功能模块,就算完成一天的工作了。
真正的打击来自三个月后。那段时间,他听后端开发的同事说商城的访问量和客户量都上不来,可能做不了太久。他没什么想法,觉得大不了转换到其它项目组去。十二月的一天,领导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项目组直接解散,可以开始投递简历了。
当时已经是年底,宫德失望也没有办法,想到上一次找工作的艰辛,他也没想走劳动仲裁以争取更多权益,一心只想快点离职赶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在这之后,他只获得过两个工作机会。一个是手机品牌的原生测试,因为薪资结构不合理被他主动放弃了;另一个是在外包公司,本都谈妥了春节之后就上岗,但此后对方杳无音讯,节后他特地去办公室看了看,公司已经换了主营业务。
宫德本没有想着放弃,但新冠疫情突如其来,他再也没有找到过与软件测试有关的工作。
他把这归咎于两个原因,一是上一份工作的项目组清算得太突然,紧接着就遇到疫情,中间这段空白期是其简历上的一个“污点”;另外就是,他觉得学Python的时机晚了些,如果早一年甚至早几个月去学,结果都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后来再投简历,宫德已经不局限于软件测试,所有工作他都会尝试一下,终于在电力行业找到一份兼职。让他不再执着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可能是现实吧。”他说,“因为你的资金、你的生活,已经不支持你再继续这样找工作了。”
梦想拼凑在生活缝隙里
Python的崛起并非偶然。
据报道,2019年11月,在线教育机构Udemy根据其4千万学员的课程学习情况,总结得出Python将成为2020年最受职场人欢迎的技能,其中尤其是软件工程师和市场部人员。另外,在美国求职公司Indeed发布的一份报告中,Python、AWS等技能在过去5年需求量激增。
并且,在2019年6月的Tiobe月度排行中,Python获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评级,以8.53%位于Java和C语言之后,超过了C++。
Tiobe分析师在当时指出,如果按照现在这个增速(同比高出2.77%),Python很可能在3年后就会超越Java和C,成为最受欢迎的语言——在今年11月的排行中,Python已经超过Java来到了第二。
难以否认的是,这些趋势或许也在引导着教育市场。并且,Python作为一门动态语言,拥有上手容易、开发速度快、数据处理能力强、有丰富全面的第三方库支持等优点,进而得到强大的市场需求和广泛的应用领域——这所有的一切都促使它成为了非专业人员打入IT世界的最好选择。
但对于学员们,这些宏观信息很难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
为了维持生计,李丰一边做着数据录入的在线兼职一边上网课,高宁则是在朋友的炸鸡店打工,白天上班、晚上6点到11点上课。
高宁很喜欢看老师在朋友圈分享的励志文案。
他记得有一次老师谈到人在天才和勤奋之间会选择什么?“老师的大概意思是选择勤奋,因为世界上天才很少,而勤奋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他说,“很多人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和勤奋最后获得成功的,他的大致意思就是这样。”
不得不承认,即便未来充满了未知,Python以及所有相关的软件学习课程还是给所有向往它的人提供了生活的慰藉和冲劲。
已经在电力工作上驾轻就熟的宫德还记得,疫情期间他花了一百多块买了两个G的腾讯云服务器,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建立了一个技术商标论坛,想着自己偶尔写一些技术博客和同行交流,“当时我想以这种学习方法去提高自己的技术。”
转行之后,这个论坛已经很久没有更新。“只是偶尔还会看一些帖子,然后想着自什么时候再去把它更新一下。”
对于曾经想往的那份工作,他的心思有些矛盾,“如果再投简历,能进的话那就进,进不了那就算了,也不强求。”他说,“但其实也不是说完全就放下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李楠、李丰、高宁、宫德为化名)